说起来是一件陈年往事,虽然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时时在夜半时折磨我,让我难以入睡。
我想起了那一届高三。
大概是四月份,当时一轮复习已经结束,但是我们的教学依然很紧张。
高三老师都这样,不到高考的最后一刻,我们都停不下来。
三年一个循环,永无休止,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上辈子干了坏事,这辈子要投胎当老师!
那时候还没有内卷这个词在流行。但是整个合肥市的教育卷的不得了。
一中、六中、八中,外加一个小168。一天到晚被人挂在网上比升学率,比状元,比清北,比985,比211。
考得好沾沾自喜,考得不好闷着鼻子不作声。
学校被升学率绑架,被家长绑架。而家长又被社大环境绑架。各种培训机构也在网上贩卖焦虑。家长稍有不满就会在网上吵。
比来比去,把我们老师比得死去活来,身心疲惫。
我每天要么在整理二轮复习资料,编写专题。二轮复习是专题复习,专题就是线索。
比方说,水专题,就是以水为线索。不仅要替学生整理出水的作用,水的存在形式,还要整理出哪些生理活动产生水,哪些生理活动需要消耗水,还要讲水的平衡,以及水平衡的调节。
甚至还要想到水分进出细胞,最后还能联想到尿液的形成!
我要么就编写生物大白卷。
我喜欢把字编得小小的,然后排版成分两栏,一张大白卷可以容纳别人两至三张纸的内容。
学生们说,老师你试卷留的空太小,答案都没有地方写。
每天都是这样吧,上班,回家,两点一线。
那时候还没有疫情。还没有“两点一线”这个词的流行。
可是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两点一线了!
本来这种状态可以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高考结束了,我便可以背起行囊,到外面去看蓝天白云。
但是意外却发生了,那是星期一早晨,我骑着自行车,刚过高速时代广场,还没有到方兴大道天桥。
我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想心思。今天上午的课,是连堂,班又是竞赛班,他们程度好,一般的知识有点降不住他们,我必需从大学教材里搞点东西揉在题目里。因为高考命题者绝大部分是大学教师,他们喜欢把大学教材中的素材用来编题目,学生如果熟悉大学教材,反应就快,做题节省时间。
高考拼到最后,就是拼你在单位时间里能做多少题,能抓多少分。
我想着想着,一个问题还没有想完。突然感觉屁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一下子四脚朝天地从自行车上跌落下来。
我忍着疼痛回头看了一下,原来是一个三轮车,从后面撞了我。
车骑的好好的,又在非机动车道上,竟然被撞,我那天一定是用了女人的内裤洗脸,不然不会这么倒霉!
那个开三轮的下了车,过来看我怎么样。
我嗷嗷地大叫不止。给人感觉,被撞得不轻。开车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身边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说,不要紧吧。
我说,你得送我到医院去检查一下,我的屁股勾子痛得不行。
他瘪着个嘴,眼睛白白地看着我说,我给你二百块钱,私了行么?
他的话语里充满讽刺,那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一个碰瓷的,我好借着机会狠狠地敲他一笔!
我说,这是二百块钱的事么,万一有了内伤,可不是二百块钱的事了。
为了说明我被撞得严重,我又嗷嗷地叫了两声。
那个年轻人,上了他的三轮车,带着他的儿子,跑了!
留给我的是车尾巴突突冒出的黑烟。
他一点也不怕给他儿子做了一个不好的表率。
我只好站了起来,㨪了㨪腰,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便半个屁股骑在自行车上,来到学校。
我停好自行车,进了教室,还上了课。
我不好意思再向学校请假,因为前一段时间,我在洗澡的时候,在卫生间里滑了一跤,在学校请过假,并举着双拐在学校招摇了一段时间。如果,我这次再走路在校园里跛行,可能又会引来大家的笑话。
第一天,我感觉还行,我觉得我应该没有什么事。
第二天,我感觉腰里像埋了一根钉子,不能动,一动就钻心地疼。
我只好打电话请了假,在家里躺着。
白天看看电视,晚上看看小说,并接受老婆的服待。
老婆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蠢的人,人家把你撞了,你还让人家跑了。撞就撞了,还要到学校去上课,你难着不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么!是学生重要,还是你的老命重要?
老婆白天还要坐公交到市区上班,晚上下班再坐公交回来已经很晚。
白天,我只好歪在沙发看电视。
中午自已撑着身子,煮一点饭,吃老婆前一天晚上留下来的菜。
晚上老婆回来了,我便与她共度服待与被服待的美好时光。
我们共同骂着开三轮车的人。
我们共同分析我不在学校以后,合肥市教育形式的变化。
我们共同研究人体腰椎的结构。
我们共同窗外的星星,听路过的风声。
我们共同探讨人生,未来不迎,过往不恋,活好了当下,就活好了一生。
我们共同感慨,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身体最重要。
我被撞后的第四天,我感觉好多了,但是只要老婆在家,我走路依然要人扶。
那天晚上,我躺大房间的床上看《小说月报》。
老婆在厨房煮饭烧菜。
我突然感觉到,被撞了也不错。
学校的课,可以不管了。我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在这个世界上,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觉得自已重要,都不要觉得自已不可替代。缺了你这个黄泥巴,照样能打成铁。没有了你,地球照样会转动。太阳照样会从东方升起。
我请假了,学校竟然沒有一个人打电话给我寻问我的病情,打探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校上课。
也许学校找到了老师带我的课。
也许学校把我忘了。
也许我平时太高看自己,实际上我微如尘埃,什么也不是。
我暗暗地想,换一个老师也挺好。学生们感觉新鲜,这就好像吃菜一样,天天吃同一道菜,就没了口味。
学生们也是喜新厌旧的。
我有一些失落,但是只是那么一点点。
每个人都有走上坡路也有走下坡路的时候,何况我还是被一个八百到五的人给撞了。
还有,我可以享受老婆的服务,虽然她嘴巴有时会对我有些埋怨,但是她向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听见厨房里传来的锅铲子撞碰铁锅的声音。
我听见了煤气灶的灶头火呼啦啦燃烧的声音。
我还听见了抽油机不时轰鸣声。我觉得这个声音是世界最动听的声音。
我突然想上厕所,我想喊老婆过来扶我,但又想到过几天还得自己拄着拐杖去学校给学生上课,我总不能让别的老师一直带我的课。这样带着带着自己就会真的被取而代之。
一想到哪一天我会被取代,我内心就扎扎地痛。
于是我一狠心自己撑着拐杖下了床。
我来到卫生间,拉上了玻璃门,然后坐在马桶上享受着五谷轮回的快乐。
我先运了运肚皮,通了通气,我要把最近的霉气冲进马桶里!
我突然听见老婆在喊我:老头子,你要不要吃苹果?我帮你削一个!
我本来想回一声,我在上厕所呢,现在不方便吃东西。
可是我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卧室里却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说:我不想吃苹果,我想喝牛奶!那声音的音色与音频竟然与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老婆听到卧室里的声音后说,好好,我来给你倒一杯。
我听见了老婆开冰箱的声音。冰箱里有女儿买的奶粉。我听到老婆用开水冲奶粉的声音。然后我又听见老婆端着牛奶走向卧室的声音。
当老婆路过卫生间的时候,我从玻璃门的门缝里看见老婆穿着的黄色烧菜专用的围裙。我看见老婆一边走,一边用勺子搅动杯子里刚冲的奶粉。奶粉还白白地冒着热气。
我想发出声音,告诉老婆,我在这儿,不在卧室,卧室里的那个人不是我。
但是我却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话。
而且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当我与那个人同时出现时,老婆是选择我还是选择那个人!
难道从今以后,我们家就要一妻两夫吗?
我又如何向老婆证明我才是真正的我。而那个人不是我!
难道我要像孙悟空一样拉着六耳猕猴请如来佛祖辩认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需要向老婆背诵我们私下定下的《男人八不准》《女人的四十二个基本权利》来证明我才是那个真正的我么!
并且女儿会接受她有两个爸爸的残酷现实吗?
以后到学校上课,我一三五他二四六吗?
这一系列的问题让我瞬间大脑短路。
与此同时,卧室传来了老婆与那个人的对话。
老婆说,你脸色为什么这么白?是不是不太舒服?
那个人说:我刚才想上厕所,但是下床太费劲了,我就没有去。
老婆说,那你怎么不喊我?
那个人说,我看你在厨房忙活就没有喊你。
老婆说,那你现在去吗?我扶你。
我听到了这里,躲在卫生间我的感觉非常紧张,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那个人也来到卫生间,和卫生间的我碰在一起,老婆一下子看见在一个房子里突然出现了两个我会是什么的反应!
我听到了老婆与那个人走出卧室,并且向卫生间走过来。
我透过门缝,我看见了哪个人,竟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穿着深蓝色的冲锋衣,头发向四周叉着,并且走路一拐一拐。并且非常自然地让我老婆扶着他走,满脸还挂着幸福地微笑!
我想冲出去,把他暴打一顿!
就当他们快要走过来时,那个人突然对我老婆说,你帮我去卧室拿一下我刚才看过小说。我想一边上厕所一边看书。
老婆听了说,就你事多!你站稳了别动,我去拿!
老婆说话的腔调竟然与平时对我说话一模一样!
老婆走了以后,在卫生间里的我非常紧张。
我把眼睛从玻璃门缝移开,我把身子躲在毛玻璃后面。
我通过毛玻璃,隐约看到外面那个人的身影,也能看到门把手正在缓慢的转动。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门把手停止了转动。
门一下子被拉开了,他一下子站在我的面前。我看见他就像看见镜子里的我。
他用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然后伸出一跟手指按压在他的嘴唇上,嘘,他示意我不要作声,并且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他走路很正常,原来他刚才走路一跛一跛的是装的!
我凝固在卫生间的马桶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老婆手里拿着《小说月报》来到了卫生间。
老婆说,不是说让你别动的么,你怎么自己来到了卫生间。
我对老婆说,刚才那个人,去哪里去了!
老婆说,你今天好奇怪,从来不喝牛奶的,却叫着要喝牛奶,现在还大声喊叫,胡言乱语,是不是摔了一跤,把脑子给摔坏了!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学校,我遇见了主任,我满怀歉意地对他说,这一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主任说,不麻烦,麻烦啥,那天你打电话说让三轮车撞了,要请假,我们也找好了代课老师,可你第二天就回到学校说没事了,不用请假了,好了。你一节课都没有落下,一直上课上到今天。你这种带病坚持上课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我们真心感谢你对学校工作的支持!
我慌慌张张地来到教室,一位学生看了看我,笑着对我说,黄老师,你真是一天七十二变,昨天还油头粉面,今天怎么就蓬头垢脸了呢!
我愣在那里,看了看这个诡异的校园,教学楼的那边飞来两只灰喜鹊,一只在前,一只在后,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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