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做个好丈夫

1

陶乐的胸片结果一出来,胡明瑞就傻了。陶乐肺上长了个大于一厘米的结节,医生说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肺癌。

胡明瑞蹲在墙角点了根烟,半天也没抽,就那么任由它自己燃着。最后剩小半根时才狠狠吸了一口。他把烟头掼在地上,又站起来用脚尖用力地拧灭。

胡明瑞跟陪着来看病的岳父说他要回趟老家,然后顾不上看岳父瞬间黑了好几个度的脸,揣起车钥匙就往医院外面走。他怕走得慢了被岳父喊住。或者,被良心的爪给摁住。

胡明瑞他妈对于他的突然回家很是讶异,追着问了好些遍不年不节的咋回来了,胡明瑞都躲着没说。

他妈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没再跟着问,只是跟胡明瑞说她下周约了手术。

胡明瑞先是一惊。他说得的啥病还得做手术?他妈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宫颈癌,中晚期。

胡明瑞后是一乍。他疯了似地问他妈啥时候查出来的,为啥不早跟他说?他妈还是淡淡地回,有病治病,跟你说也没用。再说还有你爸呢。

接着胡明瑞就怒了。他爸在他七岁那年勾搭上村里的寡妇,就和他妈离了婚。俩人同住一个村儿这么多年,没有过任何来往。现在他妈这一病他爸倒窜出来了。到底是来看笑话的,还是来安抚病人的,谁知道呢。

他妈倒是平静如水,丝毫没受胡明瑞愤怒的影响。她戴着一副腿儿上裹了胶布的老花镜,把手里的线搁嘴里抿了抿,穿了针引了线,又把针在花白的头发里捋了捋,然后认真地纳起了一双黑帮白底的老布鞋。

看着他妈大病附身还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胡明瑞觉得他身体里由内而外地透着抓肝挠肺的疼。他妈苦了大半辈子,也过了大半辈子的穷日子。好不容易盼着他娶妻生子,生活改善了,却又得了这么个瘆人的病。他妈才不到六十,岁数还不大呢。

胡明瑞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起来。

哭了好半天,胡明瑞才一点一点地抑住了心里不断往外涌的悲痛。他捏了捏塞住的鼻子,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突如其来地眩晕让他站不住脚。左右晃了几下,胡明瑞就在眼前冒出的金星里看到了陶乐的脸。

陶乐也不过才二十八,就得了肺癌这样要命的病,是不是更该令人惋惜和伤心?

2

后半夜两点,胡明瑞的手机响了,是陶乐表哥打来的。他问胡明瑞,陶乐是你老婆。老婆一生病你撂蹶子跑了,这说不下去吧?这么干你不怕遭雷劈吗?

胡明瑞是真想顶陶乐表哥一句,和遭雷劈相比,我更怕下半辈子陷入更灰暗的生活。但他什么也没说。陶乐表哥对他行为的指责和不满他都能理解。可反过来再一想,这么些年了谁又理解过他?他的委屈不甘和无奈,谁又真正在意过?

胡明瑞是陶乐家的上门女婿。

胡明瑞家穷,他下面还有个弟。弟考上了省外的名牌大学,成了给他家光宗耀祖的人,也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大学生。

乡亲们七拼八凑才帮着筹集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学费。没办法,穷是他们村的整体现象,落实到个别人家也没有最穷,只有更穷。能凑出三分之一,已经是乡里乡亲们最大的善良和能力了。

也就在这个当口,村里有个婶子受人之托来胡明瑞家里说媒,托人的就是陶乐父母。而之所以选中胡明瑞,除了年龄相差不多,也是因为他家穷得够彻底,还急需用钱。

婶子也直白,和胡明瑞他妈说了具体情况,半点都没藏掖。

家住镇里的陶乐小时因为一场病坏了脑子,智力发育停滞,二十六了智商还停留在七八岁。行动、自理和简单交流倒没问题,就是长相上带出那么点不同于常人的呆滞和迟钝。

但她家有钱。婶子把这句话在嘴里就划好了重点,着重地、精准地、掷地有声地抛了出来,让本想一口拒绝的胡明瑞她妈忽然就没了接话茬的底气。

胡明瑞坐在一旁听着,满腹屈辱。

以前只听说有闺女的人家拿闺女来换婚、换彩礼、换日子。可谁能想到,他胡明瑞这么个大男人也有被换的“价值”。

胡明瑞感叹真是人穷志短,有钱人家赶上门的用钱砸人,还让人没法喊疼。只因为钱能买来对穷人来说很奢侈的婚姻、婚房。当然,还能买断胡明瑞的人生。

没错,陶乐父母的本意就是让胡明瑞给陶乐家做上门女婿。房子、工作陶乐家全部解决,还顺带着把胡明瑞他弟四年的大学费用一并给付了。这样一来,陶乐后半辈子有了托付和依靠,还不必遭受嫁出去可能会遇到的磨难与不公。

说到底,这也是陶乐父母能为陶乐未来想出的唯一一个万全之策。虽然自私,却也透着为人父母的苦心和无奈。

胡明瑞他妈沉默了半晌,转头对他说,婚姻大事妈不为难你。你应了,咱家就好过点,你弟也能上大学。你不应也没事,不过以后你能不能娶上媳妇,娶了媳妇有没有房子,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胡明瑞也半晌没作声。其实不用他妈敲打,连初一都没上完的胡明瑞知道,单凭没学历、没手艺的他扛起家庭责任的重担,日子会很艰难。

人生可以走捷径,只是付出的代价会很高。可那又能怎么样呢?穷是一种可以压垮人生存意志的病,根本无药可治。和生活相比,自尊又算得了什么?

胡明瑞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那笑里透着对现实地嘲笑,对命运地不甘,对艰难日子地妥协,和对未知生活地探究。

3

陶乐表哥电话里质问胡明瑞,你知道你老婆要去北京查病吗?你知道他们啥时候的飞机吗?

胡明瑞被话头噎住了。从他得知诊断结果后扭身离开到现在,陶乐一家就没人联系过他。

陶乐表哥无奈地叹口气,做人做事不能亏心。他们18号上午的飞机去北京,你自己看着办吧。

挂了电话的胡明瑞感到一股出离的愤怒。他觉得这些年他的委屈和憋闷没人能感同身受,所以任何人都没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来指责他。

陶乐虽然不聪明,但这些年没在生活上给胡明瑞添过太多麻烦。可如今她被查出肺癌,能不能治好,治好后能不能恢复如常,谁都说不准。胡明瑞不敢再拿自己本来就不明亮的后半生做赌注了。他已经把日子过得像要饭,难不成后半辈子还要再往自己的肩膀压上更沉重的负担?

对,用“要饭”这个词胡明瑞觉得很贴切。

他知道陶乐一家都看不起他。他住他们家的房子,开他们家的车,还守着他们家出资开的小超市过活。他每天在超市里弯腰举手、搬上搬下。他吃饭不敢挑食,花钱不敢随意。就连每天呼吸的,好像都是别人家的空气。

有时候他觉得这种日子过得异常压抑。可理亏气短的胡明瑞就是想发火都找不到对象。冲陶乐他发不出来。就算胡明瑞再不情愿也知道,陶乐是救他于贫穷的那根稻草。冲陶乐父母他又不敢。说白了,他的衣食住行,他的日子,他的命门全都捏在他们手里。

胡明瑞恨陶乐父母的恃势凌人,更恨自己对命运掌控的无能无力。

4

胡明瑞他妈手术的日子,他爸也赶了过来。

见着好几年没见的儿子,他爸粗糙的脸红了红,搓着两手不自在地说,其实你不回来也没事,有我呢。

胡明瑞莫名其妙地就有点恼。他说我妈都得癌了我还不回来,那我还是人吗?我是在镇里安家了,又不是死外面了。我家就仨人,我弟回不来,我要再不回来我妈咋办?

胡明瑞冲他爸的这顿嚷里,裹着他对他爸这些年来未解的恨。如果不是他爸出轨,就不会和他妈离婚。他家日子也许会好过些,那他也就不必为了钱搭上自己的大好人生。

胡明瑞他爸脸上有点挂不住。他皱着眉瓮声瓮气地说,你看你妈应该,没人能拦。我说我在也应该,你也别想拦。我年轻时是对不住你妈。可现在她生了癌,我就想在她床边守着。咋说她还给我生了俩儿子呢。冲这,我就该伺候她。

他爸的话让胡明瑞被委屈泡胀了的心颤了几颤。

陶乐也给他生了个闺女,两岁了,健康活泼,整天跟在他后面爸爸爸爸地叫,声音甜得胡明瑞心都化成一汪水。就冲陶乐是闺女的妈,他是不是就不该在知道陶乐得癌后扭头就跑?

胡明瑞拿出手机想着要不要给陶乐发条语音,却看到好几条未读信息。一一点开,都是陶乐发来的闺女的小视频。

陶乐不大会用微信与人交流,是胡明瑞曾经耐心地教会她录小视频和发语音的。然而每一次陶乐给胡明瑞发的,都只是闺女的视频。

也许智商缺失的陶乐心里一直都明白,胡明瑞在这个家里最在意的也只有他闺女。

胡明瑞嘴角上扬,眼巴巴地看着视频里的闺女。小小的她冲着手机咯咯直笑,笑里还透着明媚的光,一束束直射胡明瑞的心底,把他心里那股子散不开的雾都快照没了。

从视频中闺女酷似陶乐的眉眼里,胡明瑞好像又看到了陶乐的脸。

5

胡明瑞他妈的子宫切除手术很成功。虽然医生说预后的效果可能会差,可能5年的生存率都不足50%,但胡明瑞他爸还是高兴得老泪纵横。

他紧紧握着胡明瑞他妈的手,把溢出的眼泪都抹在了那只枯瘦的手上。

他低头闷声说,这么些年了你都不肯原谅我。现在你病了,就让我伺候伺候你吧。虽然咱们在一起没过几年,可你永远是我儿子的妈呀。

他妈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一旁的胡明瑞却分明看到有颗剔透的泪在他妈的眼角处凝着,凝着,然后噙不住了才顺着眼角的纹路,叭嗒一下落下来。

胡明瑞仿佛听到了她妈那颗眼泪落下去的声音,也感受到了自己对他爸的恨一并掉落的舒朗。随之融化的,似乎还有他多年来的自惭形秽。

胡明瑞一直觉得自己是上门女婿,低人一等。可仔细想想,陶乐家好像也从没错待过他。

也是结婚后胡明瑞才了解,陶乐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他们依然愿意拿出积蓄为胡明瑞开超市,不过是想让他拥有自己的事业,不要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他们给胡明瑞买车,也只是想让他和别人一样有来自于物质支撑的生活底气。

何况最重要的,是胡明瑞的闺女自打出生就姓胡,从没改过姓。

所以不论陶乐父母对胡明瑞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希望他能善待陶乐。已经做了父亲的胡明瑞应该都能理解,一对年迈父母为可怜女儿的尽心谋划。

想到这儿,胡明瑞觉得他的心好像被谁推开了一扇窗,就那么豁然明亮起来。

6

胡明瑞他爸要回家熬粥。他说你妈就爱喝熬出米油的小米粥,外面买的都跟水似的,没味儿。

他妈还没醒,胡明瑞就守在床边。他伸手掖了掖被角,又抚了抚他妈满是纹路的额头。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枕头有点低,便俯身从两边把枕头往中间拢了拢,然后就摸到了她妈枕头下的手机。

胡明瑞把手机拿手里左右瞧着,还是前年他用的那部。那年陶乐他爸看胡明瑞的手机屏幕都磨花了,就给他买了部新的,替换下来的这部胡明瑞给了他妈。

密码没换,胡明瑞顺手打开微信。他妈的微信好友没几个,最上面的那个是陶乐她爸,最近的聊天时间是手术前一天。

他妈问陶乐她爸,胡明瑞是不是犯混了?咋没打招呼就回来了?

陶乐她爸说,是我让他回去看看你的。

他妈说,亲家,你把他当自己的儿子,要是他做错啥你该骂就骂。

陶乐他爸回,放心吧亲家,我一直都把他当儿子看呢。

他对陶乐好着呢吧?

好着呢,这孩子踏实、勤快,对陶乐也没得说。

……

前后二十几条对话,陶乐他爸愣是一个字都没提陶乐得癌的事,更没提起胡明瑞的落荒而逃。

胡明瑞觉得他喉咙里好像立了把剑,把他嗓子眼戳得生疼。他咳了几声,就那么轻而易举地震出了眼窝里的泪,稀里哗啦的。

胡明瑞是在他妈术后的第五天返程的,走时他把他妈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他爸。

他对他爸说,照顾好我妈,儿子谢谢你。

他爸捏紧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放心吧,我是你爸,也是男人,这是我该做的。

胡明瑞返程时的车速完全不亚于来时的速度。

明天就是18号了,他想在今晚之前赶回去告诉岳父母,他要陪他们一起带陶乐去北京看病。

胡明瑞想明白了,逆来顺受也好,忍气吞声也罢,胡明瑞终归是自愿顺了命运的手,低头接纳了生活的给予。就算他再不想要,他也要了。没人死乞白赖地求着他,更没人抡刀拿枪地逼迫他。

他更明白的是,他怕陶乐拖累他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胡明瑞家最难的日子是陶家帮着跃过去的。如今日子好过了,他心里曾经那点儿被穷压下去的尊严和屈辱感就不可遏制地升腾了起来,他不过是急迫地需要一个机会来割断他与过去的联系罢了。

何况命运真的对他不公吗?命运其实早已在暗中给每个人都划好了该走的道。到底走哪条,选择权一直都在自己手里,没有逼迫,更没有强求。

而无论走哪条,都是自己的选择。从一而终,才是最好的行走方式。

返程中的胡明瑞归心似箭。他不知道陶乐肺上的结节到底是不是癌,也不知道陶乐还能让他陪多久。可只要陶乐需要,他就会尽力坚持。

他希望等他闺女长大成人后也会对他说上一句:爸,女儿谢谢你曾经照顾了我妈,没有半路抛弃她。

就像今天的胡明瑞对他爸的感激,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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