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常泽昱
编辑|彭玮
来源|澎湃人物(ID:nonfiction2018)
1月,豆瓣用户“胡桃(厌学中)”创建了名为“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的豆瓣小组,她最初只是因“三分钟热度上头”而“想建一个个人玩耍”的小组,但自创建后,该小组迅速扩容,至2021年8月1日,已有127273名“文字失语者”在这里集聚。
现代医学中,病理性失语症又名“获得性语言障碍”,是指因与语言功能有关的脑组织损害而造成的理解能力、表达能力受损。
与生理性病变引起的失语症不同,文字失语者所经历的“失语”,更像是一种社会病。在“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成立之前,已有人关注到此种现象:2019年,《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对2002名受访者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76.5%的受访者感觉自己的语言越来越贫乏。受访者认为语言贫乏的表现是基本不会说诗句(61.9%)和不会用复杂的修辞手法(57.6%)。
相较于“引用诗句、运用复杂修辞”,文字失语者失去的能力更为基础,上述豆瓣小组成员杨润将此总结为——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的小组简介如此表述:“长期以来,作为倾听者和旁观者的我们,逐渐忘记了如何组织文字的逻辑、怎么清楚地运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观点。”
失却
2021年初,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张晓雯只会说“无语”、“离谱”,再要不就是“离了个大谱”。脱口而出这些词汇时,她常有些难受:“还有很多其他选项,不该是这样的。”
她形容自己曾是个“感性、屁话很多”的人。大学二年级时,她曾跟朋友一起做公众号:“那时候很高产的,一周三篇都不成问题。”写书评、影评是她曾经在行的。然而,仅仅过了三年多,她的这项能力退化到了“在电脑前枯坐很久也憋不出几个字”的程度。朋友说她从前写的东西可读性很好,问她怎么不重新拾笔。她感到枯竭、焦虑、痛苦。
往回看时,张晓雯觉得 “失语”早有征兆。
张晓雯追星,“本命”(偶像)是一个音乐人。粉丝圈里,她通常是那个为偶像新歌写热评文案的人。去年,偶像新专辑发布时,她照例打开文档编辑,但只写了几句就彻底卡壳。那时她将这归咎于“欠缺共鸣”,因为那首歌讲暧昧,而她正在失恋期。
“现在想来,可能那会儿我就已经写不出了,”她顿了顿,“其实就是自我放弃。想不出文案,也不想多想。”
王怡受写作困扰更深,因为这是她的本职工作。
2020年秋季,王怡本科毕业,随后供职于一家公司的文案写作岗。入职不久,她需要为一位医生编辑微博文案。文案本该体现出该医生治疗棘手患者时的从容、承担医者责任时的决心,在她手里却变得词不达意:“如果我不接,只剩那些‘莆田系’医生愿意接了,在我这里,总比落到他们手里强……”
最终敲定的文案由人另写。她觉得那则文案逻辑顺畅、措辞得当。相形之下,自己的文案累赘干瘪,遣词造句中也有诸如“确实”、“其实”的助词被放错地方。
相比于大段文字,表情包、“梗”等表达更受王怡青睐。一些口癖挂在她嘴边——最近她常说的是“笑的”,这个词的覆盖面很广,开怀大笑是“笑的”,讽刺冷笑也是“笑的”。“之前常说的是’笑死’,不太吉利,现在就改成了’笑的’,”她补充道。
然而这些简易的表达都会有失灵的时刻。需要用文字准确表达自己的情绪时,王怡常常只能说:“真的是……就是那种感觉,你知道吧?”到底是哪种感觉?对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她不确定。
艺术系研一在读的高莹也有相似的困扰。她羡慕能够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大段铺陈开来的人,她就无法以文字形式清楚表达自己的感受:“比如我难受的时候,我就只知道自己难受,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它。”于是每一种情绪以文字呈现出的部分就只剩下“外壳”:比如快乐就是“快乐”,又或者是“开心”,要让她用更多的话把这个词盛装饱满,她做不到。
表达欲有时会涨满她的大脑,但大多在她想到如何表达之前褪去。轮到和朋友真正交流一些观点时,她与恰当、丰富的语词之间仿佛总隔着一层厚重的雾幕,往往讲一大通也说不到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点上。最后她只能再抛出几个梗,然后尴尬地笑说:“哎呀,就是……你懂我意思吧?”
极少有人会说自己不懂,对话因此“糊里糊涂地结束”,高莹反而长舒一口气。
惯于在生活中密集铺“梗”的,还有医学本科在读的杨逢意。她形容自己和朋友的交流大多都是“不断抛梗、接梗”。“梗”大多来自B站、微博、豆瓣等社交平台,随时更新,她因此觉得说梗好像某种“知识点重现”,很有意思、很好玩。
由于“梗”的传播和运用有一定的范围限制,杨逢意认为这也是一种让人认出彼此、形成圈层的暗号:“就是说,假如你不看类似的东西,你不会懂我们的‘点’在哪里。”
然而一旦身在“圈层”之外,杨逢意就会变得局促。她去实习过,觉得身边年纪稍长的姐姐都“很会说话”,而自己在与同事交流前,常常不确定该如何向对方准确传达自己的意思。有时尽管已事先在脑袋里再三措辞,讲出的话还是词不达意。
写朋友圈时,相同的困扰也会出现。杨逢意觉得网上流行甚广的文案很“老土”,但自己又没有什么新意。一条百来字的朋友圈,她要删删减减好久,而最终发出去的往往不过一两句话,甚至一个字也没有,直接以梗图或表情包替代。
她感觉挫败,疑心自己惯常玩梗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浅薄”。
寻因
朱迪·瓦伊克曼和奈杰尔·多德在《速度社会学》一书中指出:速度与加速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而这种特征投射到社会交往,典型的表现就是语言的固定化、简洁化。《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的调查中,70.9%的受访者认为,语言贫乏是由于互联网时代要求更加直接和简洁的表达, 65.4%的受访者则将此归因于同质化表达、全民复制的网络氛围。反思自己失语的原因时,杨逢意认为,社会氛围可能的确是重要原因之一:对直接、简洁的普遍大力追捧会催生大量同质化表达,而同质化表达往往就是失语的前兆。在她看来,尽管不乏个人懒惰的因素,但“同质化表达”有时也是被迫发生的。
“比如说yyds(永远的神)、srds(虽然但是)、绝绝子这样的表达,大家都在说,如果你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或者不用这些词,那可能就无法和身边的人正常交流”,她的语气变得急促,“所以你怎么办呢?只能随大流。”
同在“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的石静楠也有“被裹挟”的感觉。历史系本科一年级在读的她自中学起就保持记录的习惯,并不觉得零碎表达感受、观点有什么困难,只是为如何输出更长篇幅、更考究逻辑的长文而苦恼。
因为对文字的拟真感有执着追求,石静楠反感缩写式的表达,也乐于追溯词语的本义。但这很多时候显得不合时宜:“比如‘内卷’本来是个学术概念,但现在它的含义被拓展得太宽泛,离它的本意已经十万八千里。这个时候我要是总跟朋友说,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那会显得我不有趣、很奇怪。”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徐默凡曾在受访于《文汇报》时指出:“语言表达内涵与外延成反比,词义越是模糊、越是简单,其使用范围就越大”。
在“万物皆可绝绝子”的时代里,表达似乎开始变得轻而易举。但这种轻易有其代价。石静楠认为,当现成的表达可供随时取用时,人可能会倾向于不做思考,直接“拿来”。这会造成表达能力的萎缩:“用进废退嘛。”
“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成员杨润曾对组内成员失语的情况做过大略梳理,她将石静楠描述的“拿来”行为称为“借他人酒杯”。
信息如潮的现下,可借取的“酒杯”很多,从热梗到表情包,从影视作品截图到他人文案,所有可见的表达都可以被借用。杨润并不反对适当引用,但她总觉得,倘若借取成了一种习惯,自斟自饮就成了难事:“如果一直说别人的话,慢慢就会没有自己的话。失语在所难免。”
无论是追随大流膨胀词义,还是过度引用借取“酒杯”,本质上都是对自我表达能力的废弛。张晓雯对此深有体会。2019年,因为考研,她中断了公众号的更新;2020年考研失利找工作,她也没怎么写,少有的输出全靠转发,配上类似“这不就是我吗”、“哈哈哈哈哈”的文案。
荒废将近两年后,她的文字组织能力迎来惨烈“滑铁卢”。往回看,她觉得懒惰懈怠、疏于练习是自己成为“文字失语者”最重要的原因:“那时我给自己找借口,总说还没有稳定的工作,稳下来再开始写也不迟。但其实长时间不写真的会无从下笔。”
“输出”的另一面,缺乏“输入”也被认为是造成失语的重要原因。高莹不爱读书,生活中的笑点和快乐“都是土味视频给的”。她觉得这势必会导致失语的发生:“都不知道正常是咋写的,自己肯定也不会写。”
王怡则更进一步,提出“有效输入”与“无效输入”的分别。她觉得自己的失语是从大三时因实验报告、课程论文等事务中断了阅读而逐渐开始的。那之后她也通过看公众号、讲书视频等方式进行补给,但效果并不理想。她因此认为,零碎的、不成体系的输入于文字组织能力的培养、提升并没有什么帮助。
“公众号、微博、B站、知乎……有很多地方可以获取知识。一本很厚的书,总有人用一篇推文、一则视频讲完。看这些东西,好像也能获得知识,但就是很不对劲。怎么讲呢”,王怡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这些东西都很零碎,所以很难帮人建立一个思想谱系,也很难被用于‘再输出’。”
小组的另一个角落,杨润也提到“无效输入”与文字失语之间的关联。然而什么样的阅读是无效的呢?除了王怡所讲的体系化阅读的建立,她觉得叔本华曾在其哲学散文《论书籍与阅读》中的发问也可作为参考:“在阅读时,我们的脑袋就会成为别人思想的游戏场。当这些东西最终撤离了以后,留下来的会是什么呢?”
复健
2021年1月,高莹离校回家,和朋友在一起“说梗”的时间明显缩减,家人对她的 “梗”也并不了解。她一度感觉自己“像个哑女”。同月21日,她在网上冲浪时发现了“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进组浏览了几个帖子之后,她很快觉得找到了同类,继而“加入组织”,并发表题为“失语的第1073天”的短帖,作为自己文字复健的起点。
1073天前发生了什么?高莹并不记得。她不清楚文字失语是什么时候开始伴随自己的,之所以编造个精确的时间,是为了体现自己“真的很在意‘文字失语’这个事儿”,在意到她甚至还开了两个微博小号,逼着自己写“小作文”。
然而这项活动持续了不到三个月,就因学业、生活的忙碌而搁浅,“复健”无疾而终。
高莹觉得文字复健是高于生活层面的东西,忙起来时就被抛到脑后:“我念的是专硕,只读两年,今年上半年导师就让定论文选题了,暑假又得实习。一忙起来,会觉得我这辈子只想做个机器。双休时我只想躺在床上看土味视频,对自己的内心构建什么的,也就没那么在乎。”
与高莹类似,杨逢意形容自己只是“偶尔会有想要复健的动力”。刚加入“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时,她曾发过两条复健练习的帖子,但各种庞杂的信息中,这个网络小组的坐标连同复健的决心很快被一起忘却:“要不是你来找我,我根本就忘记了我还加过这么个小组、有过强烈的复健想法。”
她喜欢优美的文学性表达、也有很欣赏的“严肃作家”,比如汪曾祺和沈从文。但更常读的还是网络小说,因为这“完全符合人的爽点”,很解压;另一方面,她承认记录和表达有其意义,但闲暇时做更多的还是刷视频、说梗。“目前来说,谈不上彻底放弃复健,但促使我复健的动力的确没有‘躺平’的诱惑大,”她总结道,“总之就是还没到非要迈出舒适圈的那一步。”
而对王怡来讲,“水温”已经过热,工作性质不允许她再待在原地。文案写作要求有丰沛的词库、通畅的逻辑,以及良好的语感。在自己所写文案几次被说“无法触动人心”之后,她开始试图扭转以往表达习惯留下来的强大惯性。
首先是有意识地避免借他人之口表达自己的观点,其次削减自己对梗、表情包的依赖性,再次是读书、保持学习。除此之外,她也试图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培养记录的习惯:“我以前因为觉得自己写得很烂而不写。现在说服自己完成比完美重要,多写、多练、多表达,脑袋里有灵感了就及时抓住,也及时写出来。”
坚持半年多之后,王怡觉得自己写出来的文字比之前好很多,而她最新撰写的一篇宣讲稿,也得到了公司领导的认可。
张晓雯同样以“即时记录”的方式逼迫自己重拾文字表达。经历了“想写但写不出”的困窘之后,她回去翻看了自己从前写的读书笔记,并重新开始读书、做写作练习,努力让自己支离破碎的文字变得连贯起来。
“写作练习”分为书写与纠错两部分。张晓雯几乎每天都会记录自己当天的心情和思考,写完后回头重读时,她会修改其中的逻辑错误、挑出一些重复频率高的词替换掉。
张晓雯觉得这种练习是有效的,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至于“提笔无字”。曾经口头语言的匮乏也得到了改善——为了阻断语言贫乏的趋势,她有意控制自己对网络流行语的使用、迫使自己寻找其他选项。
阅读和思考也是石静楠认为最重要的两个复健措施。2020年3月,她牵头建立了一个用来读书打卡的微信群组。社群氛围很好,群组成员每天会就自己的阅读情况汇报进度,闲时也分享读书感想和书单。
石静楠觉得这是一举多得的事:既能和他人碰撞思想、交流观点,又能倒逼自己读书、督促自己思考。她尤其强调阅读的重要性:“读书之后写下感想,这当然是一种复健练习。但我觉得输入的帮助绝不仅仅在于完成一次‘复健练习’,它带给人的是长线的积累,对培养思考习惯、塑造思维形态都很重要。”
追问
既然“日光底下无新事”,而前人已就此提供许多可用的文字素材;既然有现成模板已可取用;既然表情包、“梗”等看似更便捷的语言层出不穷,那“文字复健”还有什么必要?
谈及此,杨逢意觉得,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文字复健”的必要首先来源于一些“很实际、很功利”的考虑:“生活中离不开的,与人沟通时需要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和人交谈时需要学点东西提升谈吐,工作了写文案、材料,总不能全用表情包和梗吧?”
王怡也给出了类似的答案。她承认模式化、极简化的文字有其意义:“倒金字塔式”新闻写作就曾因适应战时需要而受到褒扬;而表情包有时也比文字更为亲昵、简便:“有时我在忙碌,不能立即回复,这个时候只回复‘晚点聊’会显得有点生疏,用些表情包会轻松一点。”
然而生活中毕竟还存在一些需要“说自己的话”的时刻。王怡觉得,那些需要“自己表达”的时刻就是文字复健的意义所在。
文案工作当然是一方面,但更多“无法言表”的尴尬时刻也出现在日常交流中。她曾和网友谈论香水的前中后调,对方能够以很场景化的表述描绘香水的特点:“鸢尾花的味道就是你突然穿越到夜上海一个夜总会的后台,房里飘荡着的舞女化妆脂粉的气味”;她形容香水的前中后调时,用到的形容是分别“很赞”、“可以拔草的程度”,再往细说时,她只能用一张劲凉冰红茶的图片、橙子味冰棍,以及“丝芙兰的味道”做类比。
她觉得自己匮乏,暗恨自己文字功底薄弱。
王怡曾是表情包重度使用者,她甚至可以和亲密的朋友仅靠发表情包开展一段对话。但表情包的矛盾之处在于,它的意义仿佛可以无限延伸,但又因模糊不明而可能产生误解。
理解误差大多发生在代际之间,譬如微信中“微笑”表情在中老年人看来就是友善微笑,而在年轻人看来则往往是“皮笑肉不笑”、“冷笑”;但有时误解也在同代人之间发生:有次王怡发了一个自己觉得是“憨笑”的表情包给朋友,对方觉得“恐怖”。
流行语也有类似的弊病——词语意义的通胀伴随着的势必是词语本身的萎缩,通胀到极致时,词语便被彻底做空。杨润就此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如果一个词可以指代一切,那恰恰说明它什么也指代不了。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我觉得西瓜很好吃,雪糕也很好吃,但是这两种好吃不是同一种好吃。如果雪糕是yyds,西瓜也是yyds,那它们之间的分别就被抹除了。”
视文字为“时光印迹”、“情绪出口”的石静楠更认为流畅的文字表达是不可或缺的能力。她惯于记录下生活中的各种时刻,因为觉得经历珍贵而记忆有限,希望 “通过记录弥补记忆的缺失”。这也带给她一些额外的“能量”:“记下这一刻的难受,之后再失意时再翻回来,我会觉得以前那么辛苦都过来了,这会带给我一些信念感。”
记录之外,石静楠也隐约感到,语言与思想之间的关系是双向的,伴随语言的匮乏而来的很可能是思想的匮乏。但这个过程到底如何发生,她没有想明白。
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借塞姆之口讲的话或许可以为她提供一些头绪:“你以为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创造新词,可是根本不沾边!我们在消灭单词,每天都在消灭。我们把语言剔得只剩骨头……你难道看不出新话的唯一目标就是窄化思想范围吗?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除徐默凡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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